还是河南,这回是中国20世纪最伟大的考古发现——殷墟。它在安阳。
殷墟,还是在懵懂的时候就是晓得的。知道那里发现了甲骨文,还出土过一件旷世奇珍——司母戊大方鼎(等我在国博亲眼见到它时,已更名为“后母戊方鼎”)。不过,我到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真的置身殷商的废墟之上,目睹三千多年前的残迹与残骸,惊叹于帝喾子孙们缔造的青铜时代,然后在中国最早的成熟文字——甲骨文——面前莫衷一是。
殷墟麦秀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帝喾(高辛氏,上古“五帝”之一)次妃简狄(有娥氏)一次偶然的外出沐浴促成了商族的诞生(我们的祖先讲卫生,这点很令人欣慰)。《史记·殷本纪》载:“三人行浴,见玄鸟坠其卵,简狄取吞之,生契。”契被尧帝封于商,主管火正,即为商族始祖,而玄鸟也自然成为商族顶礼膜拜的图腾。
《山海经》载:“有人曰王亥,两手操鸟,方食其头。王亥托于有易、河伯仆牛。有易杀王亥,取仆牛。”这个王亥其实大有来头,时为商族第七任首领。此时的商已强大富裕到大搞畜牧业贸易的地步,开华夏商贸之先河,“商人”、“商品”自此有了明确的指向。虽说王亥有偷情有易国王之妻的污点,但这并不妨碍他成为“华商始祖”。王亥的被杀引发了一场多米诺骨牌效应:他的弟弟王恒继任为首领,接受了有易国的血债偿金;他的儿子上甲微则坚持血债血偿,派兵血洗仇敌。亲属间的一场权利之争也就此展开,原有的部落推举制被打破,商族国家由此建立。
被肢解的王亥“复活”了,不过这次不再是《山海经》中恐怖怪诞的“王子夜之尸”。王国维发现,“亥”在甲骨文中的写法就是“亥”加上一个“鸟”的画符。凭着着打通任督二脉般的融会贯通能力,天才的王国维竟将各种典籍中似乎井水不犯河水的碎片拼凑出一个有关商族先祖王亥和商族国家起源的故事,一举挤身“甲骨四堂”。
但这只是传说。半信史时代的公元前18世纪,商汤灭夏,定都毫邑(山东曹县)。定鼎中原的商王朝却是命运多舛,被暴虐泛滥的黄河逼迫着不断迁都。公元前14世纪,第二十任商王盘庚率领部族迁徙至洹水之畔的殷邑,在此安稳地统治了两个多世纪。甲骨文的绝对主角——第二十三任商王子昭(武丁)和他的爱妻妇好便在此粉墨登场,也吸引着三千多年后的我到此观瞻。
根据柏杨的《中国人史纲》,殷之后,商王朝还有一次迁都——第二十八任商王武乙迁都朝歌(河南淇县)。那里似乎才是《封神榜》中末代商王子受辛(商纣王)和他的美艳爱妃妲己昼夜荒淫的“酒池肉林”。不过,朝歌只是行都,殷的地位从盘庚迁都至王朝覆亡,始终不可憾动。
商亡后,商纣王之子武庚趁周武王新逝、周成王年幼之际,联合对王位虎视眈眈的管叔、蔡叔、霍叔(武王的弟弟们),起兵反周,力图复国,史称“三监之乱”。成王在周公旦与召公奭的辅佐下,平定叛乱,诛武庚,杀管叔,迁商人余脉于宋(河南商丘)与雒邑(河南洛阳)。殷这座三千年前很可能是世界最大、最繁华的都市很快沦为废墟。
“竹林七贤”之一的向秀在《思旧赋》中叹息,“叹黍离之愍周兮,悲麦秀于殷墟。”“麦秀”说的是,商亡后,纣王叔父箕子在觐见周天子途中路过故都,却只见麦田、废墟,不见宫阙、人烟,不禁悲作一曲《麦秀歌》。殷墟麦秀,商朝故都从此不见于历史的风云变幻。
地泄其秘
商其实是很带有一些神秘色彩的朝代,崇祖先、重鬼神,大规模使用人祭。在商人的世界里,神即是祖先,祖先即是神。从战争征讨至疾病婚嫁,商人都要通过占卜征求祖先神的意见,事无巨细。祭祀遂成国家头等大事。占卜的媒介便是龟甲、兽骨。商人将背面经过钻凿的甲骨放在暗火上灼烧,通过甲骨正面开裂显现的不同纹路占卜吉凶。兆纹通常为一个竖道,一个横道,这便是“卜”字的起源。而占卜记录“卜辞”被镌刻在当次占卜所用的甲或骨上,由此形成最珍贵的上古社会史料——“甲骨文”。
牧野之战后,纣王自焚于鹿台,商王陵亦被周人捣毁,甲骨文也随之湮没于历史的荒烟蔓草。三千年间,偶有现身,但直到清末乱世才地泄其秘,被古董商带到京城试售,终于遇见了识货且具有话语权和影响力的国子监祭酒王懿荣。身居高位且具备深厚金石功底的王懿荣惊讶地发现,这些“龙骨”上的刻字早于任何已知的文字。时年1899,甲骨文被发现已逾两个甲子。
王懿荣殉国后,接过甲骨文研究接力棒的刘鹗在他的好友罗振玉(“甲骨四堂”之一)的劝说下,将他收藏的甲骨精选拓印,以《铁云藏龟》之名出版,推动甲骨文研究出现第一个大转折,令学界为之一震。曾经被翻地的安阳农民弃之枯井的晦气字骨头一时间身价倍增,一度到了论字计价的程度。
利益推动之下,自是盗掘成风,令“甲骨四堂”中的另一位董作宾痛心疾首,直指文化瑰宝“将为无知之土人私掘盗卖以尽”。第一次由中国学者自己主持的大规模考古终于在发现甲骨30年后正式启动。从1928年至1937年因抗战爆发被迫停止的十年间,国民政府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中研院史语所)考古组共计开展了15次考古发掘。主持殷墟考古的哈佛大学人类学博士李济,后来也被尊称为“中国考古学之父”。
1929年底,著名的“大龟四版”(四版完整的龟甲)出土,“凿破鸿蒙”(郭沫若语,郭亦为“甲骨四堂”之一),贞人(负责占卜的巫师)家族的神秘面纱被揭开,并由此成为探秘殷墟的窗口。此后八年,商王的宫殿、王陵、青铜……陆续惊现,但除了一些零星的甲骨,罗振玉曾记载过的整坑窖藏甲骨却始终隐而不露,直到1936年第13次发掘的最后一个工作日。
这一天,一个原本毫不起眼的YH127坑(Y代表殷墟,H代表灰坑)毫无先兆地被载入史册,成为中国考古的一座丰碑。在这个原以为是商人倾倒垃圾的窖穴,考古人员意外清理出一版接一版的完整龟甲,足足清理了两日,也未见底,还发现了一具与甲骨一起埋藏的人骨。最初的梦想终于实现。“事实就是这样,往往比小说更惊奇”,发掘的亲历者“考古学史活化石”石璋如如此形容。
这座已变成“灰土柱”的商朝“档案馆”后来被考古学家们创造性地整体装箱,一路波折地运往南京,以逃离日本人、地方势力、土匪们的环伺,和阳光照射可能引发的碎裂。一坑共清理出1.7万余片甲骨,有些甲骨字迹尤其硕大、精美,刻痕中涂满朱砂,历经三千年掩埋依旧色泽如新。国民党败退后,这些珍贵的甲骨连同其它殷墟材料一道被运至台湾,随去的还有它们的研究者李济和董作宾。因“七七事变”而挥别的考古队员们,很多再未相见。但在他们的不懈努力下,一段被遗忘了三千年的历史重现天日,中国有文字记载的历史被找回了一千年。
武丁是这段历史当仁不让的绝对主角。殷墟时代的11位商王中,他一个人的卜辞超过一半。各种证据显示,甲骨文始于武丁,王陵制度起于武丁,青铜器也在他的时代达到高峰。这位商王朝信仰世界的奠基者、YH127坑全部甲骨的所有者、世界最早车祸记录和最早龋齿记录的主人公,在位时间长达59年,在人均寿命很难超过30岁的上古社会,堪称元始天尊般的存在。
文献记载,武丁曾经“三年不言”,令700年后的子张大为不解。子张于是跑去问他的老师孔子。可是“文献不足证”,即便是万世师表的孔圣人也无法给出满意的答复。也许是像英王乔治六世那样患有某种语言障碍,才使武丁对文字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兴趣,将与看不见的神灵交流的甲骨卜辞演变成属于他那个时代的官方布告,影响和威慑着看得见的在他统治之下的国与人。如今他的宫殿已久成废墟,他的陵墓早已被捣毁,他的甲骨卜辞亦被废弃,但他对文字的热忱却被周人继承并发扬光大,终使文字成为华夏文明得以延续五千年的终极神器。三千年后,甲骨文重现天日,成为属于武丁时代的纪念碑。
妇好,其死?
如今的商王宫只剩下在普通游客眼里毫不起眼的夯土。那汪翠绿的池水倒映垂柳,不知是否徜徉过商王与他的嫔妃们悠闲的脚步。事实上,离这汪颇具诗情的池水不远便是一处白骨累累的祭祀坑,池水的另一侧则是一处埋葬着马骨与人骨的巨大车马坑。这里即是宫殿区,也是宗庙区。
传奇的YH127坑已复原成当年挖掘时的样子,不过那具与甲骨同葬的人骨却不翼而飞,去向成迷。在殷墟的一角,我无意间拐进了一处考古现场。不过在我努力探视的眼中,坑底空无一物。对游客而言,殷墟的精华还是深藏于地面7米之下的殷墟博物馆,在下坡的坡道上走过上下五千年,然后时间停驻在三千年前。
在去往博物馆之前,我先去瞻仰了中国见于记载的第一位女将军——妇好之墓。妇好墓深入地下7.5米,开口面5.6×4米,没有墓道,与洹河北岸的王陵区动辄四五十米长的四墓道大墓相比简直不值一提。但它却是整个殷墟唯一保存完好的商代高等级王族墓葬,出土文物1928件,名列“新中国十大考古发现”。
妇好墓发掘于1976年,随葬玉器不是一件一件,而是一桶一桶往上递。后来,文物修复人员还将混杂在泥土中的碎骨拼接出了三个精美的嵌绿松石象牙杯。出土的755件玉器中,有三件不起眼的动物形玉器,其材质来自遥远的新疆于阗。丝绸之路的源起由此向前推进至距今3300多年的商王朝。最重要的代表身份等级的青铜礼器共出土468件,包括极为罕见的三联甗、偶方彝,以及象征军权的大鉞和一对如今声名大噪的鸮尊。可惜的是,墓主人的尸骸已在青铜的锈蚀下化为尘土。
111件青铜器上的铭文将墓主人的身份锁定为妇好,但现存史籍却查无此人。好在我们还有甲骨文。200多片甲骨卜辞为我们还原出了一个鲜活的妇好——商王武丁的王后、大杀四方却身体孱弱的女将军、身材高大的“硕人”(按商代审美属绝世美女)……她坐拥天下共主的万千宠爱,以绝世的武功携助夫君征伐四夷、开疆拓土,以超凡的文治辅佐郎君料理国事、主持祭祀。有学者认为,这位妇好便是史籍中力助武丁实现“武丁中兴”的“圣人”傅说,只是在父权社会男尊女卑思想的作祟下,下级军官出身的女将军妇好被穿凿附会成了奴隶出身的宰相傅说(两者在古汉语中谐音)。原因是后者最早出现在《尚书》,功勋卓著却在甲骨文中不见只言片语。
妇好文治武功,深受武丁宠爱,但祭祀她的后母辛方鼎大小却只有同时代的后母戊方鼎的六分之一,原因还是出在她的身份地位上。武丁后宫佳丽六七十,王后多达十几位,多为政治联姻。妇好是享受祭祀的三位王后之一,但位次靠后。在等级森严的商代社会,不论妇好的功绩如何彪炳,没有政治背景,其地位永永远远追不上很可能贵为方国女王或公主的后母戊方鼎的主人——妇妌。商人以天干为日名,在天干中,辛本就排在戊之后。
妇好英年早逝,很可能死于难产,母子同赴黄泉。得知爱妻死讯,武丁悲痛欲绝,在卜辞中追问:“贞,妇好,其死……”很久以后,仍是魂萦梦绕,“贞,王梦妇好……”隔着三千多年的时光,一代雄主痛彻心扉的思念依旧扑面而来。
也许正是因为这份刻骨的思念,武丁没有将妇好埋葬在6公里外的王陵区,而是选择了更靠近自己的宫殿宗庙区。陵墓之上,武丁修建享堂隆重祭祀,以寄哀思。那对鸮尊很可能就是武丁与妇好浪漫爱情的见证。而因为爱情而安排的特殊葬制也使妇好墓幸运地躲过了国破后周人的蹂躏,和历代盗墓贼的觊觎,使一代巾帼英雄得以安眠三千年,亦令我们得以窥探三千年前那个神秘王朝的强盛与富足。
(工行网站特约作者:胡建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