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狞厉
如果想去殷墟博物馆欣赏妇好墓的出土文物,那人们恐怕要失望而归了。那些最精华的随葬器物分藏国家博物馆、河南博物院和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留在殷墟的其实并不太多,其中最重要的一件是后母辛方鼎。虽说相比后母戊方鼎,这尊鼎的体量要小很多,但其精美程度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它也被摆放在博物馆的最显眼之处。
博物馆的馆藏文物大多出土于1949年之后,原因自是不言而喻,中研院史语所那15次考古发掘的文物大多被转移到了台湾。新千年后出土的器物也不少,因为在2001年,考古工作者抢在盗墓贼之前发掘出了殷墟继妇好墓和亚址墓之后第三座未经盗扰的高等级墓葬——亚长墓。墓中出土了罕见的7件青铜鉞,还有殷墟唯一的牛尊和铜质手形器。那件浑圆的牛尊周身布满纹饰,一副人畜无害、憨态可掬的模样。手形器用途不明,但很有可能是我国第一具假肢。墓主人的遗骨在花椒的防腐保护下,抵御住了青铜三千年的锈蚀,解密了一位晚商战神停止在35岁的生命历程。
商代最具代表性的青铜当属酒器,其中又以觚、爵最为典型。商人尚酒,各种酒器名目繁多,饮酒器、盛酒器、温酒器、挹酒器不一而足。觚与爵的组合代表的便是商人的身份地位,十组为至尊。妇好墓里出土了至少40组觚爵,但有“妇好”铭文的正好十组,其它的应该是下葬时贵族们助葬的器物。博物馆里展示有满满一墙的觚爵,声势浩大,游客可自行脑补纣王酒池肉林中纵情豪饮的奢靡。灭商的周天子引以为鉴,宣布禁酒,代表身份地位的青铜礼器也由此变成了鼎和簋的组合。
见不到鸮尊(分藏国家博物馆和河南博物院),但人们却可找到在青铜卡哇伊排行榜上名列前茅的鸮卣,相当的萌萌哒。在历经劫掠后仍然拥有丰富青铜宝藏的殷墟,各式青铜器物一样都不会少。徜徉其间,人们可发现鼎、簋、罍、彝、鬲、匜等炊盛礼器,鉞、剑、戈、矛、戟、箭簇等杀伤兵器,还有巨大的斝、可爱的觥、古拙的匕……
尤为神秘和血腥的是,商人会将殉葬的人头放入甗中,作为随葬器物埋入墓穴。那里还展示有一大堆黑乎乎“铁饼”,实在难言美观,但它却是目前世界上已发现的最大铅锭贮藏坑。铅即是铸造青铜器的三种金属原料之一(另两种是铜和锡)。它的发现可能揭示了商周之变时,殷邑沦为殷墟之肇始。
这些青铜冰冷、庄重,用途不一,却唯独不用于农业或手工生产。即便是作为酒器、盛器,也显得过于硕大,并不实用。不要说800多公斤重的后母戊方鼎,就是比它小得多的后母辛方鼎搁到现在也是难以搬运的庞然大物。在古代中国,青铜器显然不是拿来用的,而是有意制造的浪费和麻烦,就像现在的奢侈品,超出实际需要,刻意彰显高贵的身份地位。从不起眼的石头到耀眼夺目的金属液浆,这个神奇的转化过程使掌握了青铜铸造技术的统治者得以获得崇高的声望。再辅以沉雄厚实的器制、狞厉神秘的纹饰,青铜由此成为统治者实现其宗教和政治意图的不二法门。
青铜当然不是殷墟的全部,那是古代国家的战略物资,王公贵族的专享。一般老百姓用的还是陶器,殷商之前也还有一段漫长的石器时代。当然,王族也不是只用青铜器,陶器也是用的,不过他们享用的是更为细腻和精致的白陶。华夏民族天生爱玉,玉器自然也成为身份、财富的象征。商代的璧、琮、圭、璋、琥、璜,玉剑、玉戈、玉锛、玉鉞、玉戚、玉矛已经非常完备。商人喜欢将玉器雕成龙、凤、鸟、鱼、虫等各种形状,堪称商代妙趣动物园。殷墟博物苑门口的logo便是个可爱的玉龙形象,但作为logo似乎算不得合适,毕竟玄鸟才是商族的图腾。
无论青铜如何华美狞厉,玉器如何温润华贵,真正使殷墟从一众考古大发现中脱颖而出,并成为高山仰止般独树一帜的存在的,还是中华考古之滥觞——甲骨文。新中国考古工作者分别于1973和1991年发现了两处保存完好的甲骨贮藏坑,与1936年发掘的YH127坑并称甲骨三次集中大发现。自甲骨文被发现120年来,有字甲骨共出土约15万片,其中国内留存约12.8万片(含台湾30343片,香港90片),流失海外14个国家,共计2.6万片。虽说商代也有书写在竹木上的简册,但保存下来的只有甲骨文和金文。它们也成为研究华夏文字起源,直面商代文明的第一手材料,其重要性怎么说都不过分。
没练过书法,行书都看不明白,佶屈聱牙如甲骨文于我自然是如天书般的存在。不明觉厉地在“天书”中浸淫许久,回程时欣喜地认出,“安阳东站”四个大字下方那一排似字如图的象形文字便是代表十二生肖的甲骨文。在华夏已知最古老文字的世界里,我终于不再是个纯粹的文盲。
王陵空音
王陵区位于距离宫殿宗庙区约6公里的西北冈,地处洹河北岸,周边至今仍是荒僻的耕地。若不是坐在景区的摆渡车上,我定是以为走错了路。当初促使李济的考古队将目光转向西北冈的,仍是疯狂的盗掘。1934年,很可能出自武丁墓的三个“高射炮”(有着奇长流的盉)被盗掘,并流失日本。半程加入的梁启超之子梁思永当机立断,率领史语所考古组入驻西北冈,发掘了第一座“亞”字形大墓。四墓道、人牲、深入地下十余米的倒金字塔形巨大墓室、一个奇异的地下世界,中国最早的王陵就此展现在众人面前。
可以明确地知道,王陵制度也是武丁创造性的发明。商亡后,王陵成为众矢之的,被灭商的周人整体捣毁。身前享尽尊荣的商王们遭遇灭顶之灾,尸骨不存。之后的三千年,又历经古今盗墓贼无数次的的光顾,不但随葬器物早已被盗掘一空,连地层关系也被扰乱。即便如此,1935年发掘的1004号大墓还是以残存的“边角料”震憾了整个考古学界。
考古队在大墓南墓道与墓室连接处发现了著名的牛方鼎和鹿方鼎,还有令人应接不暇的青铜兵器、装甲、乐器……一时间,小小的安阳国内外学者云集,盛况空前。在这座大墓前,我找到了牛方鼎和鹿方鼎的复制品,上面铸有栩栩如生的牛头和鹿头及“牛”、“鹿”二字,的确有别于此前所见的青铜器,形象愉悦,不再抽象。可惜,欲见真容,须赴台湾。
王陵区开放了一座两车车马坑,一片巨大的殉葬区,还有一块动物埋葬区(包括马、象、狐狸等),足可见当年祭祀之盛、之血腥。大规模活人祭祀也成为商王朝的一大特征,为其它王朝乃至其它文明所罕见。参观重点是1980年代发掘的一个单墓道“甲”字形大墓(M260号墓),长长的墓道上有四排殉葬的人头,腰坑里埋着一具狗的骨架(典型的商葬style),墓穴三层台上摆放着后母戊方鼎的复制品,据说便是这件国之重器最初的埋葬之所。
国之重器
其实,除了甲骨文,这件高133厘米、重832.84公斤、口长110厘米、口宽79厘米的后母戊方鼎俨然便是殷墟的代名词。不论是在宫殿宗庙区,还是在王陵区,游客都能在最显眼的位置找到它的复制品。2005年殷墟申遗,当时还叫司母戊的后母戊方鼎在离开近一个甲子后回归故里。围观的人群中有一位垂垂老者,他便是方鼎的发现者。方鼎出土后的命运堪称波云诡谲,一度失去了双耳被丢弃在南京的码头上。后母戊方鼎的传奇经历从某种程度上也折射出他的发现者,乃至全体国人的丑陋与美好。
史语所考古组撤离后的第二年(1939年),安阳武官村的村民在村外发现并盗掘了一件巨大的铜炉(村民们当然不认识此为何物)。发掘时,铜炉便只存一只炉耳,显然武官村并非它的第一出土地。树大招风、夜长梦多,盗取了铜炉的村民们决定尽快将宝物卖出。文物贩子出价20万大洋,但前提是将铜炉大卸八块,方便运输。天价诱惑下,村民们积极地付诸行动,可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只在炉腿上留下几道浅浅的划痕,但终究还是把铜炉最为脆弱的炉耳砸下。在炉耳轰然落地的那一瞬间,一股来自远古的神秘力量倏忽而至,在村民们的心中引发了某种微妙却是剧烈的变化,将这群贪婪蒙昧的盗墓贼转变为身肩道义的国宝卫士,护佑着方鼎躲过了日本人地毯式的搜索。
抗战胜利后,后母戊方鼎被重新挖出送往南京,作为蒋介石的60岁寿礼,引得冠盖竟相前来。国民党溃败后,方鼎被遗弃在南京的码头,很可能是在兵败如山倒的混乱中,负责押运文物的人员无暇也无力将这庞然大物搬上逃往台湾的船。1959年,后母戊方鼎从南京调往国博的前身——中国历史博物馆。文物修复工作者将被武官村村民砸落的鼎耳重新焊上,又复制了一只鼎耳,终于恢复了它本来的面目。
上世纪80年代,M260号墓被发掘,但随葬器物早已被盗掘一空。经科学探测,考古工作者发现墓中金属残留物的合金成份与后母戊方鼎相同,就此确定这里便是后母戊方鼎的第一出土地,墓主人很可能就是方鼎的主人——商王后妇妌。2011年,司母戊方鼎在学界的争议声中更名为后母戊方鼎。
后母戊方鼎的意义和价值无庸赘述,但它只是现存最大的青铜器,毕竟妇妌的身份只是王后,它的第一出土地也只是一座单墓道陵墓。在武丁和他的子孙们的时代,在那些“亞”字形的四墓道大墓里,一定曾经存在过比它体量更大、制作更精良的青铜鼎。考古工作者在殷墟的青铜作坊遗址中就发现了比后母戊方鼎更大的鼎足模具。但这些比后母戊方鼎更大的庞然大物可能被周人捣毁,也可能被周人挖出后回炉重铸成了属于周王朝风格的青铜器,换了一种面貌睥睨世间。
殷墟不是商王朝的全部,在洹河北岸还发现了时代略早于殷墟的洹北商城,在稍远的郑州还有时代更为久远的商城遗址,殷墟之前的四个商朝都城也都还隐没在历史的迷雾中。即使是殷墟本身,近百年的考古也只发掘了不超过5%的遗址面积。不知道的远比知道的要多。
揭开殷墟的冰山一角,那个“有虔秉鉞,如火烈烈”的时代扑面而来。它神秘而可触,迷狂又世俗,强大且嗜血……“今山川效灵,三千年而一泄其密……”凭依着甲骨文这一失落了三千年的古老文字,我们得以走进商王武丁的梦境,一窥他瑰丽的个人世界。王亥、妇好、亚长这些遗失于浩瀚典籍中人物也在甲骨文的“点石成金”下成功“复活”,翩翩然向我们走来。奔跑在王陵的草地上,难以想像脚下就是商王们苦心营建的地下宫殿,而不远处便是连绵数里的一坑坑白骨。一种奇异的感觉油然滋生,殷墟从此从脑海住进了心里。
(工行网站特约作者:胡建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