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童年，我从未离开过吉泰平原一处名为天河的小山沟，只能睁大双眼引颈张望外面的世界。出山的路只有一条，终于有一天父亲接我离开山沟搬入省会南昌。此后除了回乡探亲，父亲再未带我出过省城，外面世界的繁华仅存于文字与影像后的想象。许多年后，当我回望这个“围困”了我整个boyhood的省份，惊觉一股“润物细无声”的情结，与“只缘身在此山中”的陌生。

　　江西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是陌生的。许多人知道八一南昌起义，却不清楚南昌是江西的省会；知道井冈山是革命的摇篮，却不晓得那里山青水秀，风景如画，负氧离子爆表；知道江西人有个亲切（土气）的称谓“江西老表”，却不了解自大唐中后期开始的千余年间，江右（含江西大部）一度富甲天下……还记得赣江江畔的滕王阁吗？

　　“人杰地灵”，很多城市都以此夸赞自己脚下的那方热土，南昌亦如是，但南昌师出有名。“初唐四杰”之首的王勃在那他曲千古绝唱《滕王阁序》中盛赞南昌“物华天宝，人杰地灵”。那时南昌还叫“洪州”，再之前有个在我看来更好听也更诗意的名字——“豫章”（豫章故郡，洪都新府）。

　　“披绣闼，俯雕甍，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迷津，青雀黄龙之舳。”初唐的江右洪州已经显露出“雄州雾列，俊采星驰”的风采。宋元时期，江西“人口天下最”，“糟粮天下富”，“书院冠华夏”，“技艺天下甲”，为名副其实的富庶之邦，人才辈出。欧阳修、王安石、曾巩几乎占据了“唐宋八大家”的半壁江山；董巨（董源、巨然）开南派山水，成画坛一代宗师；黄庭坚创江西诗派，诗、书、画俱佳，位列“宋四家”。及至明代，群英并起，“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其代表人物便是主持编纂了《永乐大典》的“大明第一才子”——解缙。

　　时间回到一万年前。生活在江西上饶一个叫仙人洞的地方的先民，不知出于何种契机开始烧造陶器，种植水稻，文明之光就此照进位于长江中下游南岸的这片“干越之地”。巧合的是，仙人洞所在的地区就叫万年。在国宝云集的国家博物馆，有尊明显经过修补的残且糙的古陶罐占据了寸土寸金的“古代中国陈列”的一个独立展柜。它出土于江西万年仙人洞，为人类最早制作的陶器之一。它的出现标志着，中国成为世界上率先进入新石器时代的地区之一。

　　青铜时代，商王朝创造了辉煌灿烂的青铜文化，将青铜文明推向至高巅峰。放眼当时的整个华夏地区，唯一可与之相埒的，一个是当下的考古焦点——四川广汉三星堆，另一个便是江西新干大洋洲。第一次见到这些精美奇绝的青铜重器并不是在它们与我的家乡，而是在首都博物馆的“望郡吉安”展。它们身负3000年前的神秘密码，卷裹着扑面而来的陌生感，彻底颠覆了我对那片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的认知。我曾急不可奈想要离开，竟不知那片被世人称为望郡的土地曾经孕育出了堪与中原殷商相颉颃的青铜文明。

　　大洋洲往西，过赣江约二十公里，考古工作者在那里发现了吴城遗址，后来又在大洋洲东南约6公里发现了牛头城遗址，最终确认后者才是这些青铜器的主人曾经主宰的城池。如今斯人早已化为尘土，而他们精心铸造的青铜美器则在3000余年后成为江西赣博物馆的镇馆之宝，吸引着最多的目光与镜头。那里很可能便是殷墟甲骨文中所提及的方国——虎方。

　　徜徉其间，发现这个青铜王国国如其名，实为一片虎啸丛林，虎的形象无处不在，其中最著名的便是雄踞展厅入口的这尊伏鸟双尾青铜虎，虎的背上还立着一只憨态可掬的小鸟。离青铜虎不远，有尊巨大的四足青铜甗，甗耳上立着两只小鹿，似在惊惶地扭头回望那只獠牙锯齿的庞然大物。它是现存最大的青铜甗，号称“甗王”。而那尊神秘的双面神人青铜头像则化繁为简，化身为赣博的logo。

　　东周列国，群雄并起，但春秋争霸的烽烟似乎与远离中原的赣地无关。2006年末，在靖安李洲坳的大山深处惊现一座我国迄今发现的时代最早、埋葬棺木最多、结构最为奇特的一坑多棺墓葬。近200平方米的墓坑密密麻麻埋葬了47具棺木，出土金器、青铜器、玉石器、青瓷器，以及极难保存的有机质文物（纺织品、竹木漆器等）共计650多件。包括墓葬遗址在内的诸多文物在中国考古史上前所未见，吸引着四位国宝级的考古专家破例同机同车抵达江西，深入李洲坳实地考察。

　　出土的唯一一件金器造型独特、工艺考究，是目前国内发现的同时期体量最大、装饰最为繁复的金器。墓中还出土了300多件极珍贵的纺织品，包括我国已知最早、面积最大的整幅拼缝纺织物，最早的密度最高的织锦实物，最早的服装实物，以一己之力改写了中国纺织织造史。其它如造型奇特、做工精美的竹席、竹扇、竹笥、漆盒、彩漆木勺、原始青瓷等文物，证明这里曾经存在过一支具有高度纺织技术的青铜文明。有9位墓主（抑或是殉葬者）的脑髓组织历经2000余年的时光奇迹般地保存至今，部分人体骨骼惊现翡翠般的磷酸铁盐类结晶物。她们是谁？来自哪里？是否殉葬而死？众多谜团悬而未决。

　　尽管出土文物众多，但靖安李洲坳大墓并未派代表入驻赣博展厅。不大的展柜中陈列的都是它们的现代替身，其中有把貌不惊人的竹扇。这其实是我国出土最早、最完整的扇类实物，专家们称之为“中华第一扇”，同样是件复制品。

　　秦始皇赢政一统江湖后，江西地区被纳入帝国版图，成为沟通中原与岭南、闽越的枢纽，首次确立了独立的行政区划，番阳（今鄱阳县）成为江西境内首个郡治。西汉初年设豫章郡，郡治南昌由颖阴侯灌婴主持修建，取“昌大南疆”之意，是为南昌之渊薮。2000年后，汉废帝刘贺的海昏侯墓横空出世，入选“新中国十大考古发现”，令沉寂许久的南昌终于刷出了一拨存在感。

　　（工行网站特约作者：胡建桥）